從新聞廣播到體育競賽,從商業銷售到非營利組織,到各領域名人 - 每個人都在線上播放直播視頻。抖音跟臉書直播是此類方式曝光的的首選方法,因為它們讓品牌商可以直接跟粉絲溝通。
而在經營品牌的初期,必須要建構屬於自己的基本觀眾,因為這麼多直播主心中知道,少了穩定的基礎觀眾群體,這個直播將不吸引人駐足觀看。
我們給你購買Facebook直播人數的重點提示:
幫自己的直播買粉絲觀看人數是許多成功直播頻道初期的策略,頁面上跳動的觀看數據,可以讓直播主炒熱氣氛,當你在講解產品時,對於初期踏入直播領域的商家,這是一個非常有效的行銷策略;而直播老手更能透過這樣的操作,強化網友的信任度。
你要知道直播沒人氣可能會使當次直播草率收場,提升直播線上人數令直播主持人充滿熱情,無論是自然流量或購買人數,都比較有繼續成長的可能性!
在您的手機上打開Facebook App幾個步驟您的直播就開啟了,高人氣粉絲專頁有足夠粉絲上限觀看,新加入的直播主很能沒有粉絲群觀看直播影片,我們不建議超高人氣的直播主購買直播人數,因為你們的線上人數已經夠多,受眾夠精準,但對於開始經營的直播臺,沒人氣等於難以成長,能在每次直播衝高直播人數,吸引觀眾觀看影片有更多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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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您不必擔心直播臺有被關閉帳號等的風險,因為這單純是導入流量,不對臉書或是抖音帳號本身造成傷害。若遇到Facebook或是臉書更動它們直播系統程式,可能發生短暫時間直播人數服務無法正常運作,我們都會協助更新演算法,不讓您的權益受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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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直播提高人氣的方法: Instagram衝觀看人數包月
1、要想更多的粉絲進入直播間觀看直播,首先要設計好直播間的封面和標題。
用戶選擇進入直播間,第一眼就是要看封面和標題,是不是能夠吸引他。大家在設置封面和標題時可,以使用主播個人寫真、道具,也可以是主播和直播間產品合影,利用誇張的肢體語言等,充分利用使用者的好奇心理。
2、平時要儘量參與官方活動,增加曝光率。 灌抖音在線直播人數
保證帳號視頻或者直播的頻率次數,增加活躍度,讓用戶知道你一直都在。也可以借助官方推助流量補補和海淘流量增加直播線上人數。
直播前,在朋友圈或者qq群進行宣傳,讓朋友觀看直播,幫自己增加人氣。 Instagram在線衝觀看人數包月
3、用戶進入直播間後,要想辦法留住他們。 TikTok在線買觀看人數包月
直播內容尤為重要。現在早已經過了靠顏值和尬聊的直播內容就可以吸引觀眾的時期,主播們要儘量有針對性地去設計一些優質的直播內容。
平時要多看那些成功的播主直播,吸取經驗,多積累可利用的直播話題,慢慢的,使用者就會主動參與進來,直播人氣自然會得到提升。
4、巧用引流工具。 買抖音在線直播人數包月
引流工具就是我們常說的補單,很多人對補單不以為意,認為為了面子去增加不存在的直播人數沒必要,實際上如今補單平臺那麼多,一定是有它的道理的。
在心理學裡面有一個效應叫羊群效應。很多人進直播間,目的都是圍觀紮堆。 灌蝦皮Shopee在線直播人數包月
所以當你的直播間人數增多時,很容易引起跟風效應,吸引更多的人來直播間觀看。這裡我建議大家可以先使用一下免費的工具。
5、多站在粉絲角度思考。 衝蝦皮Shopee觀看人數包月
與粉絲相處不能限於自己的看法,多數時間站在粉絲的角度去思考。
不少的主播嘴上說著把粉絲當作“家人”看待,能做到的少之又少,一開播就要禮物,聊天不回,點歌不唱,這樣做終究是曇花一現,都不是長遠的做法。買蝦皮Shopee在線觀看人數包月
老舍:東西 晚飯吃過了好久,電報還沒有到;鹿書香和郝鳳鳴已等了好幾點鐘——等著極要緊的一個電報。 他倆是在鹿書香的書房里。屋子很大,并沒有多少書。電燈非常的亮,亮得使人難過。鹿書香的嘴上搭拉著支香煙,手握在背后,背向前探著些;在屋中輕輕的走。中等身材,長臉,頭頂上禿了一小塊;臉上沒什么顏色,可是很亮。光亮掩去些他的削瘦;大眼,高鼻梁,長黑眼毛,顯出幾乎是俊秀的樣子。似乎是欣賞著自己的黑長眼毛,一邊走一邊連連的眨巴眼。每隔一會兒,他的下巴猛的往里一收,脖子上抽那么一下,象噎住了食。每逢一抽,他忽然改變了點樣兒,很難看,象個長臉的餓狼似的。抽完,他趕快又眨巴那些黑美的眼毛,仿佛為是恢復臉上的俊秀。 煙卷要掉下來好幾回,因為他抽氣的時候帶累得嘴唇也咧一咧;可是他始終沒用手去扶,沒工夫顧及煙卷。煙卷到底被脖子的抽動給弄掉了,他眨巴著眼用腳把它揉碎。站定,似乎想說話;脖子又噎了一下,忘了說什么。 郝鳳鳴坐在寫字臺前的轉椅上,臉朝著玻璃窗出神。他比鹿書香年輕著好些,有三十五六歲的樣子,圓頭圓臉圓眼睛,有點傻氣,可是俊得挺精神,象個吃飽了的笨狗似的。洋服很講究,可是被他的面貌上體態減少了些衣服的漂亮。自膝以下都伸在寫字臺的洞兒里,圓滿得象倆金橘似的手指肚兒無聲的在膝上敲著。他早就想說話,可是不便開口。抽冷子院中狗叫了一聲,他差點沒由轉椅上出溜下去,無聲的傻笑了一下,向上提了提身子,繼續用手指敲著膝蓋。 在飯前,雖然著急,還能找到些話說;即使所說的不都入耳,也愿意活動著嘴唇,掩飾著心中的急躁。現在,既然靜默了許久,誰也不肯先開口了,誰先開口仿佛就是誰沉不住氣。口既張不開,而著急又無濟于事,他們都想用一點什么別的事岔開心中的煩惱。那么,最方便的無過于輕看或甚至于仇視面前的人了。郝鳳鳴看著玻璃,想起自己當年在英國的一個花園里,伴著個秀美的女友,欣賞著初夏的櫻花。不敢順著這個景色往下想,他撩了鹿書香一眼——在電燈下立著,頭頂上禿的那一塊亮得象個新鑄的銅子。什么東西!他看準了這個頭上禿了一塊的家伙。心中咒罵,手指在膝蓋上無聲的擊節:小小的個東洋留學生,人模狗樣的竟自把個地道英國碩士給壓下去,什么玩藝! 郝鳳鳴真是不平,憑自己的學位資格,地道西洋留學生,會來在鹿書香這里打下手,作配角;鹿書香不過上東洋趕過幾天集,會說幾個什么什么“一馬司”!他不敢再想在英國時候那些事,那些女友,那些志愿。過去的一切都是空的。把現在的一切調動好了才算好漢。是的,現在他有妻小,有包車,有擺著沙發的客廳,有必須吃六角錢一杯冰激凌的友人……這些湊在一塊才稍微象個西洋留學生,而這一切都需要錢,越來越需要更多的錢。為滿足太太,為把留學生作到家,他得來敷衍向來他所輕視的鹿書香,小小的東洋留學生!他現在并非沒有事作,所以他不完全懼怕鹿書香。不過,他想要進更多的錢,想要再增高些地位,可就非仗著鹿書香不可。鹿書香就是現在不作事,也能極舒服的過活,這個,使他羨慕,由羨慕而忌妒。鹿書香可以不作事而還一天到晚的跳騰,這幾乎是個靈感;鹿書香,連鹿書香還不肯閑著,郝鳳鳴就更應當努力;以金錢說,以地位說,以年紀說,他都應當拚命的往前干,不能知足,也不許知足。設若光是由鹿書香得到這點靈感,他或者不會懷恨,雖然一向看不起這個東洋留學生。現在,他求到鹿書香的手里,他的更好的希望是仗著鹿書香的力量才能實現,難堪倒在其次,他根本以為不應當如此,一個西洋留學生就是看洋樓也比留東洋的多看見過幾所,先不用說別的!他不平。可是一時無法把他與鹿書香的上下顛倒過來。走著瞧吧,有朝一日,姓郝的總會教鹿書香認識清楚了! 又偷偷看了鹿書香一眼,他想起韻香——他的太太。鹿書香的叔伯妹妹。同時,他也想起在英國公園里一塊玩耍的那個女郎,心中有點迷糊。把韻香與那個女郎都攙在一處,仿佛在夢中那樣能把倆人合成一個人,他不知是應當后悔好,還是……不,娶了就是娶了,不便后悔,韻香又清楚的立在目前。她的頭發,燙一次得十二塊錢;她的衣服,香粉,皮鞋,手提包……她可是怪好看呢!花錢,當然得花錢,不成問題。天下沒有不費錢的太太。問題是在自己得設法多掙。想到這兒,他幾乎為憐愛太太而也想對鹿書香有點好感。鹿書香也的確有好處:永遠勸人多掙錢,永遠教給人見縫子就鉆……郝鳳鳴多少是受了這個影響,所以才肯來和他一同等著那個電報。有這么個大舅子,正如有那么個漂亮的太太,也并不是件一希望就可以作到的事。到底是自己的身分;當然,地道留英的學生再弄不到這么點便宜,那還行! 即使鹿書香不安著好心,利用完了個英國碩士而過河拆橋,郝鳳鳴也不怕,他是鹿家的女婿,憑著這點關系他敢拍著桌子,指著臉子,和鹿書香鬧。況且到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把韻香搬了來呢!是的,一個西洋留學生假若干不過東洋留學生的話,至少一個妹夫也可以挾制住個大舅子。他心中平靜起來,臉上露出點笑容,象夏天的碧海,只在邊岸上擊弄起一線微笑的白花。他閉上了眼。 狗叫起來,有人去開大門,郝鳳鳴猛的立起來,臉上忽然發了熱。看看窗外,很黑;回過頭來看鹿書香,鹿書香正要點煙,右手拿著火柴,手指微微的哆嗦;看著黑火柴頭,連噎了三口氣。 張順推門進來,手里拿著個白紙封,上面畫著極粗的藍字。亮得使人難過的電燈似乎把所有的光全射在那個白紙封兒上。鹿書香用手里的火柴向桌上一指。等張順出去,他好象跟誰搶奪似的一把將電報抓到手中。 郝鳳鳴不便于過來,英國紳士的氣派使他管束住心中的急切。可是,他臉上更熱了。這點熱氣使他不能再呆呆的立候,又立了幾秒鐘,他的紳士氣度被心中的熱氣燒散,他走了過來。 鹿書香已把電報看了兩遍,或者不止兩遍,一字一字的細看,好象字字都含著些什么不可解的意思。似乎沒有可看的了,他還不肯撒手;郝鳳鳴立在他旁邊,他覺得非常的可厭。他一向討厭這個穿洋服的妹夫,以一個西洋留學生而處處仗著人,只會吃冰激凌與跳舞,正事兒一點也不經心。這位留學生又偏偏是他的妹丈,為鹿家想,為那個美麗的妹妹想,為一點不好說出來的嫉妬想,他都覺得這個傻蛋討厭,既討厭而又幸運;他猜不透為什么妹妹偏愛這么個家伙,妹妹假若真是愛他,那么他——鹿書香——似乎就該討厭他,說不出道理來,可是只有這么著心里才舒服一點。他把電報扔在桌子上,就手兒拿起電報的封套來,也細細的看了看。然后,似乎忘了郝鳳鳴的討厭,又從郝的手里看了電報一遍,雖然電報上的幾個字他已能背誦出來,可還細心的看,好似那些藍道子有什么魔力。 郝鳳鳴也至少細細看了電報兩遍。覺出鹿書香是緊靠在他的身旁,他心中非常憋悶得慌:紙上寫的是鹿書香,身旁立著的是鹿書香,一切都是鹿書香,小小的東洋留學生,大舅子! “怕什么偏有什么,怕什么……”鹿書香似乎沒有力量說完這句話,坐下,噎了口氣。 “可不是,”郝鳳鳴心中幾乎有點快活,鹿書香的失敗正好趁了他的心愿,不過,鹿的失敗也就是自己的失敗,他不能完全憑著情感作事,他也皺上了眉。 鹿書香閉上了眼,仿佛極疲倦了似的。過了一會兒,臉上又見了點血色,眼睛睜開,象和自己說似的:“副局長!副——局長!” “電碼也許……”郝鳳鳴還沒有放手那個電報,開始心里念那些數目字,雖然明知一點用處沒有。 “想點高明的會不會!”鹿書香的話非常的難聽。他很想說:“都是你,有你,什么事也得弄嘩拉了!”可是他沒有往外說,一來因為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二來面前沒有別人,要泄泄怒氣還是非對郝鳳鳴說說不可;既然想對他說說,就不能先開口罵他。他的話轉到正面兒來:“局長,好;聽差,也好;副局長,哼!我永不嫌事小,只要獨當一面就行。副局長,副師長,副總統,副的一切,凡是副的都沒用!遞給我支煙!” “電報是犬棱發的,正式的命令還沒有到。”郝鳳鳴鄭重的說。對鹿書香的人,他看不大起;對鹿書香的話,他可是老覺得有些價值。鹿書香的話總是由經驗中提煉出來的,老能夠赤裸裸的說到事情的根兒上,就事論事,不帶任何無謂的感情與客氣。郝鳳鳴曉得自己沒這份兒本事,所以不能不佩服大舅子的話,大舅子的話比英國紳士的氣度與文化又老著幾個世紀,一點虛偽沒有,伸手就碰在癢癢筋兒上。“什么正式的命令?你這人沒辦法!”鹿書香很想發作一頓了,可是又管住了自己,而半惱半親近的加了點解釋:“犬棱的電報才算事,命令?屁!” 郝鳳鳴依然覺得這種話說得很對,不過象“屁”字這類的字眼不大應該出自個紳士的口中。是的,他永遠不能佩服鹿書香的態度與舉動——永成不了個英國人所謂的“貞頭曼”;大概西洋留學生的這點陶冶永遠不是東洋留學生所能及的。好吧,不用管這個,先討論事情呢:“把政府放在一邊,我們好意思駁回犬棱?” “這就是你不行的地方!什么叫好意思不好意思?無所謂!”鹿書香故意的笑了一下。“合我的適便作,反之就不作;多喒你學會這一招,你就會明白我的偉大了。你知道,我的東洋朋友并不止是犬棱?” 郝鳳鳴沒說出什么來。他沒法不佩服鹿書香的話,可又沒法改變他一向輕視這位內兄的心理,他沒了辦法。鹿書香看妹丈沒了話,心中高興了些:“告訴你,鳳鳴,我若是只弄到副局長,那就用不著說,正局長必定完全是東洋那邊的;我壞在擺脫不開政府這方面。你記住了:當你要下腳的時候,得看清楚哪邊兒硬!” “那么正局長所靠著的人也必定比犬棱還硬?”郝鳳鳴準知道這句說對了地方,圓臉上轉著遭兒流動著笑意。鹿書香咂摸著味兒點了點頭:“這才象句話!所以我剛才說,我的東洋朋友并不止是犬棱。你要知道,自從九一八以后,東洋人的勢力也并不集中,誰都想建功爭勝,強中自有強中手。在這種亂動的局面中,不能死靠一個人。作事,如同游泳,如同駛船,要隨著水勢,隨時變動。按說,我和犬棱的關系不算不深,我給他出主意,他不能不采納;他給我要位置,我一點也不能懷疑。無奈,他們自己的爭斗也非常的激烈,咱們可就吃了詿落!現在的問題是我還是就職呢,還是看看再說?” “土地局的計劃是我們擬就的,你要是連副局長都推了,豈不是連根兒爛?”郝鳳鳴好似受了鹿書香的傳染,也連連的眨巴眼。“據我看,即使一點實權拿不到,也跟他們苦膩。這,一來是不得罪犬棱,二來是看機會還得把局長抓過來,是不是?” “也有你這么一說,也有你這么一說,”鹿書香輕輕的點著頭。“可是有一樣,我要就了副局長,空筒子的副局長,你可就完了。你想呀,有比犬棱還硬的人立在正局長背后,還有咱們薦人的份兒?我掛上個名,把你甩了,何苦呢!我閑也還閑得起,所以不肯閑著的原因,一來是我愿意提拔一些親友,造成咱們自己的勢力,為咱們的晚輩設想,咱們自己不能不多受點累。二來是我有東洋朋友,我知道東洋的事,這點知識與經驗不應當隨便扔棄了。妬恨我的也許叫我賣國賊,其實我是拿著自己的真本領去給人民作點事,況且東洋人的辦法并不象大家所說的那么可惡,人家的確是有高明人;老實不客氣的說,我愿意和東洋人合作;賣國賊?蓋棺論定,各憑良心吧!”他閉上眼,緩了一口氣。“往回說吧,你要是教我去作副局長,而且一點不抱怨我不幫忙你,我就去;你若是不諒解我呢,吹,我情愿得罪了犬棱,把事推了!怎樣?”郝鳳鳴的氣不打一處來。倒退——不用多了——十年,他一定會對著鹿書香的臉,吶喊一聲賣國賊。現在,他喊不出來。現在,他只知道為生活而生活著;他,他的太太,都短著許多許多的東西;沒有這些東西,生活就感到貧窘,難堪,毫無樂趣。比如說,夫婦們商議了多少日子了,始終也沒能買上一輛小汽車;沒有這輛小汽車,生活受著多么大的限制,幾乎哪里也不敢去,一天的時間倒被人力車白白費去一半!為這輛小汽車,為其他好些個必需的東西,使生活豐富的東西,他不能喊賣國賊;他現在知道了生命的意義,認識了生活的趣味;少年時一切理想都是空的,現在也只知道多掙錢,去豐富生命。可是受了騙,受了大舅子的騙,他不能忍受,他喊不出賣國賊這三個字,可是也不甘心老老實實的被大舅子這么玩弄。 他恨自己,為什么當初要上英國去讀書,而不到東洋去。看不起東洋留學生是真的,可是事實是事實,現在東洋留學生都長了行市,他自己落了價。假若他會說日語,假若他有東洋朋友,就憑鹿書香?哼,他也配! 不,不能恨自己。到底英國留學生是英國留學生;設若鹿書香到過英國,也許還不會壞到這個地步!況且,政治與外交是變化多端的,今年東洋派抬頭,焉知明年不該留歐的走運呢?是的,真要講亡國的話,似乎亡在英國人手里還比較的好一些。想到這里,郝鳳鳴的氣消了一些,仿佛國家亡在英人手里是非常的有把握,而自己一口氣就闊起來,壓倒鹿書香,壓倒整個的東洋派,買上汽車,及一切需要的東西,是必能作到的。 氣消了一些,他想要大仁大義的勸鹿書香就職,自己情愿退后,以后再也不和大舅子合作;好說好散,貞頭曼! 他剛要開口,電話鈴響了。本不想去接,可是就這么把剛才那一場打斷,也好,省得再說什么。他拿下耳機來:“什么局長?方?等等。”一手捂住口機,“大概是新局長,姓方。”鹿書香極快的立起來:“難道是方佐華?”接過電話機來:“喂,方局長嗎?”聲音非常的溫柔好聽,眼睛象下小雨似的眨巴著。“啊?什么?”聲音高了些,不甚好聽了。“嘔,局長派我預備就職禮,派——我;嗯,曉得!”猛的把耳機掛上了。“你怎么不問明白了!什么東西,一個不三不四的小職員敢給我打電話,還外帶著說局長派我,派——我!”他深深的噎了一口氣。 “有事沒事?”郝鳳鳴整著臉問,“沒事,我可要走啦;沒工夫在這兒看電話!” 鹿書香仿佛沒有聽見,只顧說他自己的:“哼,說不定教我預備就職典禮就是瞧我一手兒呢!厲害!擠我!我還是干定了,鳳鳴你說對了,給他們個苦膩!”說完,向郝鳳鳴笑了笑。“預備個會場,還不就是擺幾把椅子的事?”郝鳳鳴順口答音的問了句,不希望得到什么回答,他想回家,回家和韻香一同罵書香去。 “我說你不行,你老不信,坐下,不忙,回頭我用車送你去。”看郝鳳鳴又坐下,他閉了會兒眼才說:“光預備幾把椅子可不行!不行!掛國旗與否,掛遺囑與否,都成問題!掛呢。”右手的中指搬住左手的大指,“顯出我傾向政府。犬棱們都是細心的人。況且,即使他們沒留神,方佐華們會偷偷的指點給他們。不掛呢,”中指點了點食指,“方佐華會借題發揮,向政府把我刷下來,先剪去我在政府方面的勢力。你看,這不是很有些文章嗎?” 郝鳳鳴點了點頭,他承認了自己的不行。不錯,這幾年來,他已經把少年時的理想與熱氣掃除了十之八九,可是到底他還是太直爽簡單。他“是”得和鹿書香學學,即使得不到什么實際的利益,學些招數也是極可寶貴的。“現在的年月,作事好不容易!”鹿書香一半是嘆悔自己這次的失敗,一半是——比起郝鳳鳴來——贊美自己的精明。“我們這是閑談,閑談。你看,現在的困難是,人才太多,咱們這邊和東洋那邊都是人多于事。于是,一人一個主意,誰都設法不教自己的主意落了空。主意老在那兒變動。結果弄成誰胳臂粗誰得勢,土地局是咱們的主意,臨完教別人把飯鍋端了去。我先前還力爭非成廳不可,哼,真要是被人家現成的把廳長端去,笑話才更大呢!我看出來了,我們的主意越多,東洋人的心也就越亂,他們的心一亂,咱們可就抓不著了頭。你說是不是?為今之計,咱們還得打好主意。只要有主意,不管多么離奇,總會打動東洋人——他們心細,不肯輕易放過一個意見;再加上他們人多,咱們說不動甲,還可以獻計給乙,總會碰到個愿意采納的。有一個點頭的,事情就有門兒。鳳鳴,別灰心,想好主意。你想出來,我去作;一旦把正局長奪回來,你知道我不會白了你。我敢起誓!”“上回你也起了誓!”郝鳳鳴橫著來了一句。 “別,別,咱倆不過這個!”鹿書香把對方的橫勁兒往豎里扯。“你知道我是副局長,你也知道副局長毫無實權,何苦呢!先別搗亂,想高明的,想!只要你說出這道兒,我就去,我不怕跑腿;這回干脆不找犬棱,另起爐灶,找沉重的往下硬壓。我們本愿規規矩矩的作,不過別人既是亂抄家伙,我們還能按規矩作嗎?先別氣餒,人家亂,咱們也跟著亂就是了,這就叫作時勢造英雄!我就去就副局長的職,也嘗嘗閑職什么味兒。假若有好主意的話。也許由副而正,也許一高興另來個機關玩玩。反正你我的學問本領不能隨便棄而不用,那么何不多跑幾步路呢?” “我要是給你一個主意,你給我什么?”郝鳳鳴笑著,可是笑得僵不吃的。“這回我不要空頭支票,得說實在的。比如說,韻香早就跟就要輛小汽車……” “只要你肯告訴我,靈驗了以后,準有你的汽車。我并非沒有主意,不過是愿意多搜集一些。誰知道哪一個會響了呢。” “一言為定?我回去就告訴她!你知道姑奶奶是不好惹的?” “曉得呀,還用你說!” “你聽這個怎樣,”郝鳳鳴的圓眼睛露出點淘氣的神氣,“掘墓行不行?” “什么?” “有系統的挖墳,”郝鳳鳴笑了,承認這是故意的開玩笑。“有你這么一說,”鹿書香的神氣可是非常的鄭重,“有你這么一說!你怎么想起來的。是不是因為土地局而聯想到墳墓?” “不是快到陰歷十月一了。”郝鳳雞把笑意收起去,倒覺得有點不大好意思了。“想起上墳燒紙,也就想起盜墓來,報紙上不是常登著這種事兒?” “你倒別說,這確是個主意!”鹿書香立起來,伸出右手,仿佛是要接過點什么東西來似的。“這個主意你給我了?”“送給你了;靈驗之后,跟你要輛汽車!不過,我想不起這個主意能有什么用處。就是真去實行,也似乎太缺德,是不是?”郝鳳鳴似乎有點后悔。 “可惜你這個西洋留學生!”鹿書香笑著坐下了。“墳地早就都該平了!民食不足,而教墳墓空占著那么多地方,豈不是愚蠢?我告訴你,我先找幾個人去調查一下,大概的哪怕先把一縣的地畝與墳地的比例弄出來呢,報上去,必足以打動東洋人,他們想開發華北,這也是一宗事業,只須把墳平了,平白的就添出多少地畝,是種棉,種豆,或是種鴉片,誰管它種什么呢,反正地多出產才能多!這是一招。假如他們愿意,當然愿意,咱們就有第二招:既然要平墳,就何不一打兩用,把墳里埋著的好東西就(www.lz13.cn)手兒掘出來?這可又得先調查一下,大概的能先把一縣的富家的塋地調查清了,一報上去就得教他們紅眼。怎么說呢,平墳種地需要時間,就地摳餅夠多么現成?真要是一縣里挖出幾萬來,先不用往多里說,算算看,一省該有多少?況且還許挖出些件無價之寶來呢?哼!我簡直可以保險,平墳的主意假若不被采納,檢著古墳先掘幾處一定能行!說不定,因此咱們還許另弄個機關——譬如古物之類的玩藝——專辦這件事呢?你要知道,東洋人這二年來的開發計劃,都得先投資而后慢慢的得利;咱們這一招是開門見山,手到擒來!就是大爵兒們不屑于辦,咱們會拉那些打快杓子的,這不比走私省事?行,鳳鳴!你的汽車十之八九算是妥當了!” “可是,你要真能弄成個機關,別光弄輛破汽車搪塞我;你的會長,我至少得來個科長!”郝鳳鳴非常的后悔把這么好的主意隨便的賣出去。 “你放心吧,白不了你!只要你肯用腦子,肯把好主意告訴我,地位金錢沒問題!誰教咱們趕上這個亂世呢,咱們得老別教腦子閑著,腿閑著。只要不怕受累,話又往回來說,亂世正是給我們預備的,亂世才出英雄!” 郝鳳鳴鄭重的點了點頭,東西兩位留學生感到有合作的必要,而前途有無限的光明! 老舍作品_老舍散文集 老舍:宗月大師 老舍:小型的復活分頁:123
王蒙:最后的“陶” 回來了,回來了!美好而又可憐的童年回來了!耀眼的、神奇的,潔白得像夢一樣地不可把握不可觸摸的雪山回來了!蔥蘢的、成堆成片的、深遠而又寧靜的云杉林回來了!在雪山映照下面,樹木綠得發黑,而小小的,一個又一個的水庫卻又清得發綠。故鄉的冰峰、怪石、沙灘、密林、大河、山澗、瀑布、水花、蜂箱、馬群……原來還都好好的呢!它們仍然是那樣真實、那樣樸素、那樣親切地等待著你的到來!而你呢?我仍然是我啊!故鄉,童年,大地,你們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哈麗黛呀,你們的哈薩克女兒,你們的牧人的后代,你們的在馬上生、馬上長、馬上成人的哈麗黛姑娘! 伊爾-62型飛機從首都機場起飛不過三個小時, 催促旅客上飛機的中、英文廣播的聲音還停留在耳際,甚至,當飛機的顛簸使她打了一個呃的時候,她的嘴里涌出來的仍然是北京東四拐角上早點鋪的油餅和豆漿的氣味。更不要說,即使飛機起飛以后,她的腦子里仍然裝滿了化學平衡、當量定律、分子間力與配位理論。當她思考頭一天讀過的一篇英語參考資料上提出的對于離子互換反應的一些新的見解的時候,她忘記了她是在什么地方,她是在做什么去。當與她同機的旅客們似乎有一點興奮,有一點騷亂,他們正在爭相把頭伸到舷窗上向外觀看而且發出嘖嘖的贊嘆聲的時候,她一瞬間并沒有反應過來,她不知道這究竟可能意味著什么。只是出于一種盲目的習慣性的模仿,她也把頭向左轉去,她一眼看見了闊別六年的天山雪峰,陶(陶是哈薩克語,山的意思)!她從心底喊了一聲,而且隨著這一聲好像打開了一道閘門:童年,故鄉,哈薩克民族的親人,這一切就像洪水一樣洶涌奔流,把化學、大學、同學、留學和英語、漢語、法語全部沖跑了,把六年的時間全部沖跑了。 而且,隨著這道閘門的打開,連她的思維符號也完全變了。由于連年在北京大學讀書,她已經習慣于用漢語交際,用漢語記筆記,讀漢語書,直到用漢語思維了。她甚至不無遺憾地發現,她的哈薩克語已經不靈了。當在北京偶爾接待來自故鄉的哈薩克人的時候,她竟不可能用哈薩克語和人家作流利的暢談。有時候她像漢族中的拙劣的哈語翻譯者一樣,說出來的哈語結結巴巴,修辭造句帶有譯自漢語的味兒。 也有些時候,特別是最后兩年,她在第二外國語學院為出國留學作準備,集中精力突擊英語的時候,當她遇到本民族的同胞,她明明想擺脫漢語,用哈薩克語去交談,結果說出來的卻是令對方莫名其妙的英語。這個哈薩克姑娘竟然把哈薩克語忘記了么?這可真成了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了。她歉疚地、惆悵地想。 然而出現了奇跡,天山雪峰使那已經變得遙遠了的一切又“復舊”了。陶!她低聲喊道,而且兩道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爾后,她又登上了從烏魯木齊飛往伊寧市的飛機。她把六年來沒有戴過的耳環重又戴到了耳朵上;她把六年來很少穿的高筒皮靴重新穿到了腳上;她把乳黃色的珠子項鏈戴到了脖子上。當她坐在小小的安24飛機上,重新看到似乎一分鐘也沒有離開過的故鄉的山川大地的時候,她快樂得有點暈眩。她自豪而又溫情地自語,你好!故鄉!我沒有變!看吧,我還是我,我還是哈麗黛,我還是屬于你,屬于草原、山嶺和森林的啊。 回來了,回來了。你棗騮馬和烏騅馬,雪青馬和白馬回來了。你籠頭和韁繩,皮鞍和鐵鐙,仰天的嘶鳴,刨地的火星,抖鬃的瀟灑和溫熱的馬汗的氣味回來了。 甚至馬汗的氣味也是沁人心脾的啊,沒有馬汗的氣味,哪里有哈麗黛,哪里有依斯哈克大叔,哪里有哈則孜先生,哪里有哈薩克人的生涯呢?你腳不認鐙,手不抓鬃,飛身上馬的哈薩克姑娘回來了。你左面是山,右面是山,中間是澗、是草、是路、是樹的山溝溝回來了,你酥油草和三葉草,車前子和牛蒡子,紅寥和白寥,蒲公英和馬齒苑,野薄荷和野蔥,山葡萄和草莓回來了。你山丁子和水柳,野蘋果和野桑樹,樺樹和楊樹,雪松和山榆回來了。而所有的風景地貌,所有的空間,原來都是和一定的時間,和往事的某一個特定的部分,和某一個特定的年代,你生命的流程中的一個特定的階段相聯系著的。噠噠噠的馬蹄聲,深一腳,淺一腳,有時候蹬在石頭上,有時候陷在爛泥里,有時候跨越溝壑,有時候攀登高坡的習慣于走山路的識途老馬, 使得近年來已經坐慣了北京332路市郊公共汽車和103、101、107、111路無軌電車的北京大學的高材生,重又在馬背上一顛一晃,就像五年以前,不,十年以前一樣,就像十五年前一樣了。石頭和流水呀,靜靜的群山,每一棵嫻雅的樹和每一株溫順的草,請你告訴我,那個梳著兩只小辮子的,一年洗不了幾次頭發的,常是拖著鼻涕,裹著一個巨大而又殘破的褐色棉線針織的頭巾,穿著不合身的大黑棉襖,被放在馬背上就像一個圓球一樣,除了兩顆閃亮的黑眼珠以外,滿臉都是污垢的孤女哈麗黛啊,她現在在哪里? 在哈麗黛策馬前行的時候,隨著迎面而來的山中諸景物,往事也撲面而來了。 本來以為這一切是已經被時間的大河淹沒了的。當她在階梯教室里諦聽白發蒼蒼的國內外馳名的老教授講課的時候,當她在被六個大日光燈管照得通明的教室里上晚自習的時候,當她屏神靜氣地在圖書館查閱資料的時候,當她在未名湖畔飯后散步,一面欣賞著夕陽下的湖光塔影,一面仍然不忘記利用這個機會默念幾遍外語單字的時候,她的往事,她的過去就好像已經飄走了的,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的薄云。回憶嗎?回憶是空空如也,像萬里無云的晴空,明亮,開闊,爽利。好像她壓根兒就是北京的一個大學生。然而,現在,往事重又鼓脹起來,重疊起來了。這牽心掛肚的往事啊,原來都在這山溝溝里貯存著,在山溝溝里等待著她的歸來呢? 在哈麗黛還不記事的時候,她的父母因為傳染病雙雙去世。叔叔(說是叔叔,其實,還要拐幾個彎才說得清他們的親戚關系)依斯哈克收養了她。依斯哈克是一個彪形大漢,有一次他坐吉普車去縣上開勞模會,一上車,坐在右邊,整個車馬上就明顯地向右傾斜,使得司機嚇了一跳。有一次他騎著馬去追逐一只狼,當馬趕上了狼,和狼靠近,并且以相同的速度并排飛跑的時候,他一探身,左手一抓,就揪著狼脖頸把狼提了上來。他把狼夾到右腋下,準備帶回來用鎖鏈鎖起來供大家觀賞,誰知,等回到家一看,狼早就被他夾死了。 就是這樣一個大叔,勇敢,強壯,哈麗黛覺得他有點嚴肅,有點目空一切。他不喜歡和孩子們說笑,從不對哈麗黛做出任何親昵的表示。何況,他又十分瞧不起婦女。薩里哈大嬸在他面前完全像一個順從的奴隸。哈麗黛從小就敬重叔叔,卻又覺得生活在這里有點受壓抑。 一個偶然的機會使哈則孜先生來到了他們的身邊,除了用命運、用胡大的意旨以外,哈麗黛覺得難以解釋。被牧民們一致尊稱為先生的哈則孜原來是烏魯木齊的一個教員,六一年因病申請退職回鄉,那正是因經濟困難而成批地精簡職工的時候。 他來到夏牧場看望他的一個親戚,他戴著一副哈薩克人很少戴的近視眼鏡,而且穿著一身罕見的清潔的舊西服。一天中午他坐在山澗旁的柳樹下讀一本厚書,其中有一首阿巴依①的詩使他非常動情,他不由得邊讀邊吟誦起來。念了一遍,還不盡興,他又吟誦了一遍。這時候他的身后響起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那小孩子模仿他朗誦詩,竟然毫厘不差,雖然,那首詩的含義絕不是一個小孩子所能理解的。這個小孩子,便是七歲半的哈麗黛。 ① 阿巴依,哈薩克著名近代詩人。 然后是哈則孜先生與依斯哈克大叔的舌戰,大叔說:“女孩子讀什么書?會燒奶茶,會捻毛線,會做奶疙瘩還不夠嗎?”先生說,知識便是光明和幸福,無知便是謬誤與黑暗。他們各自引用哈薩克諺語和宗教格言互相辯駁。依斯哈克大叔雖然是文盲,在言語上卻從來以機敏犀利自傲。但是這回顯然是哈則孜先生占了上風。 先生用阿巴依的詩句,從容不迫,把依斯哈克的言論一一駁倒。哈薩克人在辯論當中是非常講“費厄潑賴”的,輸了就是輸了,絕不耍賴、狡辯,更不會惱羞成怒。 依斯哈克心悅誠服地認輸以后,便把哈麗黛的命運、前途交給了哈則孜先生了。 有誰能知道一個哈薩克姑娘求學道路上的艱辛呢?她的那些大學同學——家住在東單和西單,小學和中學就在家門口上,每考一次一百分就會得到一塊奶油杏仁巧克力至少是一塊棒棒糖的首都青年,可猜得到一個哈薩克姑娘為學會每一個字所付出的代價?哪怕只想象出十分之一來也行。在哈麗黛求學的路上,有過多少冰雹、風雪、雷電、山洪、毒蛇、猛獸、懸崖、深谷,以至于塌方和泥石流啊!有一次放學回來,大雨中她迷了路,她親眼看到離她不過二十步開外的地方,一個通天連地的霹靂把一株老柳樹擊中,在耀眼的電光之后是一片漆黑,然后她看到了落在地上的樹冠,被攔腰斬斷了的樹干燃燒起來了。一面是瓢潑大雨,一面是天火,這樣的奇觀使她目瞪口呆,直到火基本上被澆滅了,黑煙染暗了雨水,空氣里彌漫著火與煙的氣息的時候。她忘記了恐懼,忘記了方才如果她移動兩三米就有可能與柳樹一道被雷電毀滅,她只覺得自己完全被吸引住、被振奮起來了,她覺得壯觀,覺得莊嚴,千奇百怪而又奧妙無窮的大自然呀,這火與雨,煙與樹,光與熱與力,正啟示著哈麗黛,召喚著哈麗黛去探求,去弄懂它的秘密呢! 哈則孜先生啊,如今您在哪里?您的在天之靈可知道被您手把著手教育起來的,您的學生,您的女兒,你的未酬的壯志雄心的繼承人哈麗黛回到了阿爾斯朗山溝? 阿爾斯朗是獅子的意思,山溝口有一處怪石,被人們認為像是一頭立起來的雄獅,故而得名。哈則孜先生卻說那是一個巨人,哈薩克的巨人將誕生在這條山溝里。哈則孜先生告訴哈麗黛,所謂巨人,并不一定是身高力大,一拳可以打倒一匹馬的男子,只有知識才能使人成為巨人,甚至于一個女孩子也可以成為知識的巨人。您的話像天上的雷電一樣擊中了哈麗黛,點燃起了哈麗黛胸中的火焰。哈麗黛沒有忘記先生的教導和期望,她以年年各科全優的成績進入了留學生預備班,再有三個月,她將到澳大利亞去留學了。當然,這并沒有什么好說的,這不過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但是先生,您不但是哈麗黛的老師,您也是哈麗黛的事實上的父親啊,就在咱麗黛進入北京大學以后不久,您逝去了,牧區的郵路是不那么暢通的,直到兩個月以后,哈麗黛才收到了報告這個噩耗的您的兒子庫爾班的信,哈麗黛痛哭失聲,從此,她越發不想念阿爾斯朗了;只有一個心眼,學好,學得更好……什么?誰說她不想念阿爾斯朗呢?當她又像當年一樣地在馬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聰明的老馬也開始認出了她,從她在馬背上的姿勢和運動,從她松緊合度地握著的韁繩和轡頭上判定她乃是一個有經驗的騎手,絕非關內新來的外行,緊張僵硬之輩,因而老馬也顯得特別輕松歡快,自由自在地邁動了步子,這時候,退隱了多年的思鄉之情便像洪水一樣地迸發了!快一點呀,我的山溝,我的阿爾斯朗,我的親人,我的夏牧場,我的小氈房! 我的小氈房別來無恙。一樣的大小,一樣的位置,一樣的小小的雙扇雕花木門,一樣的菱形的可以開合的木支架,一樣的靠近門口,掛著血跡還沒有變色的新宰的羊皮,一樣的用一個整獐子和整黃羊做的皮口袋,皮口袋仍然保留著獐子和黃羊的體形、五官和四肢,如果把這樣的口袋掛在北京大學的女生宿舍里,小四兒和林妹妹(都是哈麗黛的同學的綽號)不嚇得嗷嗷叫才怪。還有一樣的馬褡子(馬上馱貨用的口袋),一樣的捕捉野獸用的鐵夾,一樣的鐵爐、煙筒,一樣的擺在右側的條案和條案上的馬燈、電筒、碗、筷、盤子,一樣的彌漫在小氈房里的奶油、酥油、酸奶特別是酸馬奶的分子…… 這萬古長青的哈薩克人的夏牧場的生活啊,你還是那個樣子呢!于是一樣地燒起了茶炊,一樣地鋪上了飯單,一樣地擺上了馕餅,再把上面的幾個馕掰碎(以示待客),白發的薩里哈大嬸一樣地跪坐在那里調奶茶,一邊調奶茶一邊掉淚,她為有生之年又多了一次與這遠走高飛的哈麗黛的會面而歡欣感慨。哈麗黛想自己來倒茶被大嬸阻止了,你現在已經不一樣了嘛,你已經是遠客了嘛。于是,看著薩里哈大嬸的白發,淚水涌上了哈麗黛的眼睛,果真是不一樣了么?啊,北京和伊犁河谷,即將出國的大學生和畢生沒有離開過這一條狹長的山溝的老態龍鐘的哈薩克女人! 當然,在和過去一樣的小氈房里,也出現了許多與過去不一樣的東西。條案上不但擺著紅燈牌半導體收音機,而且擺著一臺荷蘭出品的、帶有高、低音喇叭的收錄兩用機。氈房的對著門的一面,不但擺著哈麗黛所熟悉的箱子、大枕頭、皮褥子,而且擺了一大疊那么嶄新的綢緞面的被子和褥子。除了皮口袋以外,架子上還掛著兩個式樣新穎的人造革提包。除了兩雙男式長筒皮靴、一雙女式長筒皮靴和令人想起牧人的“全天候”的野外生活的三雙長筒膠靴以外,還有一雙尖頭的三接頭牛皮鞋夾在木支架和氈壁之間,放著漆黑的光輝。盡管氈房的氈頂和氈壁破了許多洞因而不得不用一些帆布、塑料布來打補丁(這是由于這些年減少土種羊的飼養,增加細毛羊的飼養,而細毛羊的羊毛做氈子并不如土羊毛結實的緣故),整個說來,氈房還是更加闊綽也更加神氣了。 特別是當伊斯哈克大叔的小兒子達吾來提回來以后。他戴著毛嘩嘰鴨舌帽,穿著滌綸青年服上裝和勞動布馬褲,干干凈凈,瀟瀟灑灑地回來了,皮靴上沒有牛糞,褲角上沒有草刺,衣服上沒有塵土。“哈麗黛姐!”他一眼認出了重返家園的哈麗黛,像流水一樣地不停地向她問安,打聽她的生活的情況,他不時在自己的話語當中加一些漢語和維吾爾語,加一些新名詞。他如饑似渴地聽著哈麗黛講述大學,講述北京,講述在南京和武漢的參觀訪問,他問:“北京的樓最高的有多少層?”聽到回答以后他的眼睛忽閃忽閃, 簡直像黑夜里在公路上行駛的汽車的兩個前燈。 “世界是多么大啊,但是對于我們哈薩克人來說,它未免是太小了!”他嘆息了。 忽然他站了起來,走到了條桌旁邊。他從人造單提包里摸出兩盒錄音磁帶,鼓搗了兩下,錄音機便唱起來了。 《軍港之夜》!哈麗黛幾乎跳了起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陽島上》!電子琴伴奏的《太陽島上》,夾雜著轉錄多次所產生的拉鋸似的噪音,震響在山澗清溪旁,青楊樹下,綠草叢中的已經破了洞的哈薩克小氈房里。 這是真的嗎? 達吾來提歪戴著帽子,用一種滿不在乎的,驕傲里包含著挪揄的神氣斜靠在條桌旁,他的腳輕輕地打著拍子,他盯著哈麗黛,似乎在問:“你沒有想到吧?怎么樣?” “你喜歡這些?”哈麗黛問。 達吾來提只是一笑,兩只手一攤。歌曲并沒放完,薩里哈大嬸做了一個手勢,達吾來提立刻飛快地按了一下寫著stop字樣的鍵鈕,收起了盒式磁帶、悄悄地溜出去了。 進到氈房來的是依斯哈克。由于外面亮而氈房里黑,大叔進房以后好久沒有辨別出坐在上座的客人是誰。而哈麗黛也看不清背光的大叔的面容。當大叔向沒有辨認出來的坐在上首的客人行禮的時候,哈麗黛已經站了起來。她連忙說:“是我! 是我呀,我是您的哈麗黛呀!” 首先是熟悉的聲音使大叔震顫了一下。“你嗎?”他大聲問,然而嗓子比過去嘶啞了。這時他們兩人已經看得見對方了,他們互相審視著,互相在對方的臉上尋找往事的痕跡,也可以說是在尋找他們自己的像山澗里的流水一樣不停地流走了的年華,顯然,他們都找到了。大叔皺了皺眉,他必須在晚輩女流面前克制自己的激動,而哈麗黛呢,在同樣魁梧的大叔的身軀上,她已經發現了那么多“老”的征候。 白發,開始駝下的背,鋪滿整個臉上乃至手上的皺紋,她真想撲到大叔的懷里,她真想哭一場! “你好,你這是從哪里來?你回來了吧?不走了吧?”大叔問。 哈麗黛一一做了回答。當她說明,她只能在夏牧場呆一個星期的時候,她的嗓音顫抖了。 “你不走了吧?你好?你回來了?你這是從哪里來?” 依斯哈克又問了。翻來覆去,顛三倒四,還是這樣一些問題,好像他永遠聽不清哈麗黛的答復似的。然后,他聽了一再重復的回答,沉默了一會兒,又咳嗽了一陣。他大聲命令薩里哈大嬸晚上把附近氈房里的女人都請來做客。然后,他像一座山一樣地站了起來,走出氈房,為招待哈麗黛而尋找犧牲品——羊只去了。 多么寂靜的夏牧場——山溝的夜晚。等了許久,快要圓了的小小的月亮終于爬上了山頂的天空。山溝明亮了,澗水放光而且搖曳、破碎而又粘連了,小白樺林的鱗片似的樹皮閃閃爍爍,樺樹葉子含情脈脈,氈房頂也照亮了。于是,兩面的大山顯得更加威嚴而且黑魆魆的了。一陣清風,不僅小草和樹葉,不僅流水和柴煙,而且連每一塊石頭都在輕輕地動蕩著。一聲牛吼,哞——幾聲狗吠——汪、汪、汪……山溝變得更加寧靜了。 又一陣清風——蘇小明和鄭緒嵐的歌聲!當這隱隱約約的歌聲傳到哈麗黛的耳鼓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是在北京大學的校園里邊呢。當然,是達吾來提。他躲在樺樹林里,把兩用機的音量擰到最小,一邊聽歌曲,一邊想自己的心事——他已經二十歲了,和他爸爸一樣高,但卻清瘦得多。 “你聽得懂歌詞嗎?”哈麗黛問。 達吾來提的神情是憂傷的。他搖了搖頭。 “你喜歡這些歌兒?” 達吾來提含糊地唔了一聲。然后,他換了一盒磁帶,“您聽這個!”他說。 鄧麗君!哈麗黛幾乎叫了起來,鄧麗君已經來到哈薩克牧人的山溝里來了。 “還有這個。”達吾來提把磁帶翻轉了一面。 “I want you,I need you,I love you……” 什么什么?簡直要叫人暈倒!這是愛爾維斯——貓王!就是同班的那一幫干部子弟,也不是每個人都知道貓王的。只是因為哈麗黛上了留學預備班,而且和一位外國留學女生住在一間宿舍里,她才聽出了這個“貓王”。 “這是從哪里來的?” “下面。”懶洋洋的達吾來提只是下巴向下動了動。他指的是平原地區。 “你喜歡這些?”哈麗黛在這一天里是第三次提出這個同樣的問題了。 達吾來提用舌頭打了一個響,表示出了一種懶洋洋的否定之情。 “那么……” “哈麗黛姐,幫助我離開這個山溝吧,”達吾來提突然激動地說,“我要到農業隊去,我要到平原,我要到城市,我要看電影,我要坐汽車,我要住磚房子……” 他們的話沒有談完,愛爾維斯的歌兒也沒唱完,薩里哈大嬸在喚他們去睡覺。 睡前,哈麗黛注意到依斯哈克大叔和他的兒子達吾來提之間充滿了一種密云欲雨的沉郁緊張的氣氛,薩里哈大嬸看著他們父子,眼神里流露著恐懼和不安。哈麗黛還回憶起,在差不多六個小時的時間里,他們父子之間,連一句話也沒有。 “明天我要帶您到庫爾班那里。”睡前,達吾來提小聲對哈麗……然后是同樣的百世如一的哈薩克氈房的夜晚。男女老少,人們排成一排,頭朝里、腳朝外在氈房里睡覺。小小的雙扇木門并得嚴嚴的,但仍然有月光透到氈房里。入夜以后,酵母、牛奶、皮革、皮毛和羊油、柴煙的混合氣味好像更加濃烈了。他們的一生從出世到逝去,從來沒有脫離過這氣味撲鼻的空氣。入睡不久就傳來了依斯哈克大叔的鼾聲。大叔各方面都明顯地顯出衰老來了,只有打鼾的威風還不減當年,似乎不僅氈房,而且兩面的黑魆魆的大山都在傾聽著和應和著他的鼾聲。 達吾來提在輾轉反側,失眠,在哈薩克人的詞典里本來是沒有失眠這個詞兒的啊! 薩里哈大嬸一聲不出,她睡著了嗎?躺下以后就像消失在鋪著氈子的地上。清涼。 哪怕是盛夏,山溝里的夜晚也是清涼的。何況現在呢,已經是九月初了,已經是今年的夏牧場生活的最后的日子了。她的北京的同學們最愛唱的那個歌兒叫什么來著? 《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現在是“夏天,最后的山溝里的日子”,為什么是最后的呢?快要轉場——搬遷到秋冬牧場去了。大嬸說,五天前已經下過一次早霜。 而且,誰知道她要在幾年之后再回到這阿爾斯朗山溝來呢?誰知道她再回來的時候大叔和大嬸還在不在呢?誰知道她再回來的時候,牧人們是不是還是住在這樣的山溝,這樣的氈房里呢?達吾來提不是已經要下山去了嗎? 當人們入睡以后,山溝變成了狗的世界。黑魆魆的牧羊狗叫得更歡了,而且它獲得了鄰人的狗的響應,此起彼伏,此唱彼和,惹得老牛也悶聲悶氣地哞上一聲,連牛蹄子踏地的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氈房氈房,不過是一層薄薄的氈子,有無數的孔洞和縫罅。牲畜似乎就在他們的身旁。人們睡在這里,不就等于睡在天山的明月下面,奔騰的澗水旁邊,不就等于睡在牛羊狗馬之中,睡在草上、石上、土上,睡在松樹林、楊樹林和樺樹林里嗎?故鄉,大地,山,水,草,樹,今夜,你的女兒離你是多么近啊,該死的達吾來提,他怎么不懂得鐘愛這一切呢? 然后狗也不叫了,牛也不吼了,水也不響了,風也不吹了,大叔的鼾聲也漸漸停息了,中外歌星所留下的不倫不類的歌聲的痕跡也消逝了,只有一片月光,只有一片寂靜,只有早霜靜靜地、靜靜地落在小小的氈房頂上。 第二天,達吾來提領著哈麗黛,騎馬到哈則孜先生的兒子庫爾班那里去了。庫爾班現在是一個牧業大隊的大隊長,他們的大隊部,夏季設在距伊斯哈克大叔的氈房九公里遠的,靠下一點的山溝的開闊地上。那是兩排用木板搭成的房子,有點像林區的小屋。木房前,用木樁圈了一道障礙——不準馬進入,因為,木房后,是這個大隊的育林區。 幾年不見,庫爾班變了樣子了。二十八歲的庫爾班穿著一身藍色的工作服,戴著鴨舌帽,樣子更像一個農機工人。而且,他留起了分頭,前額上的頭發像波浪一樣,這在山里,也十分稀罕。他并沒有仔細地傾聽和回答哈麗黛對于亡故的哈則孜先生——恩師和父親的悼念之詞,他急忙向哈麗黛介紹自己的工作和抱負。 “這是鹿茸加工場。今年春天,僅僅養鹿場的凈收入就達到兩萬七千多塊錢……這是牛奶加工,我們的解放牌卡車拉走不了那么多商品牛奶,除去賣給縣奶粉廠的,我們自己還要加工一部分奶油、酥油。取出脂肪的奶,我們做成酸酪干,拿到農貿市場去賣,這一項收入是……塊錢……這是配種站。從去年起,對于所有的大畜——馬、牛和駱駝,我們已經全面實行了人工授精,母畜懷胎率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五……這是中草藥的晾曬與加工的場地……塊錢……這是毛皮和皮革加工……這是羊毛加工……塊錢……我們還組織了一些姑娘搞刺繡和挑補花……這一項……塊錢……” 錢!錢!錢! “……我們需要錢,”庫爾班斷然說,“您看到了,我們的畜牧生產水平還是這樣低,怎么能擴大再生產?怎么能實現現代化?怎么能過上文明的富裕的生活? 明年開始,我們有兩個隊就要從放牧改成廄養了,這是一場革命……我們的牧民已經在平原上蓋了房子,有一個哈薩克人,他正在做鋼絲床和沙發,這可是亙古未有的事啊……但是,與農產品比較起來,畜產品的價格仍然偏低,我聽說有關部門正在研究這個問題……您說什么?這個地方么?這個地方我們當然不放棄,您看看這里的風光!這兒的房子加固和改善以后,我們要用它做招待所和療養所。山里的物價是便宜的,現在,對過往住宿的客人我們已經開始收費了,每個床位每天五角……” 哈麗黛在興奮和惶惑中離去的時候注意到,在庫爾班的隊部辦公室里,不但有哈文和維文的報紙,而且有一本花花綠綠的《大眾電影》,封面是還沒有上演的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里的一個鏡頭。被遺忘,被誰遺忘呢?被自己?被生活,時代?如今是不同了啊。 然而伊斯哈克大叔大發雷霆: “庫爾班不是哈薩克!庫爾班不是穆斯林!庫爾班簡直不是人!總有一天,我會殺死他的,連同你,達吾來提!” (達吾來提動不動就躲在樺樹林里,他真的迷上了中外流行歌曲?他忘記了那哈薩克人的傳統的悠揚開闊的《白島》、《走馬》、《艾妮姑娘》了么?)“我們哈薩克是這樣的人,我們把金錢看做指甲縫里的泥垢……” (在縣城、自治州、自治區的百貨公司,哈薩克人從褡褳里把所有的錢拿出來交給售貨員,然后說明自己需要買什么東西,然后售貨員把所需的錢幣留下,其余的還給哈薩克顧客。哈薩克顧客對找回來的錢數也不數,看也不看,放回褡褳。)“如果一個哈薩克人,到一個哈薩克牧人居住的山上去,卻還要帶錢,還要帶糧票,這就不是哈薩克。如果連雪白的牛奶和雪白的牛奶制成的食品還要賣錢,那就是對于雪白的牛奶的最大的污染……” (一排排木房子。松林,流水。還要加固和改善。現在,每個床位收五角錢。)(當薩里哈大嬸用手搖分離器提取奶油的時候,脫了脂的牛奶就從下面的糟子里排到了山澗中,整個山澗都染白了。連牧羊狗都因為每天喝奶太多而喪失了對牛奶的興趣。如果你告訴他們,脫脂的牛奶仍然有很高的營養價值,仍然可以做奶粉,他們應當把它賣掉的時候,他們便會瞪起眼睛,認為這是對哈薩克的淳厚的心靈的污染……) “我們要錢做什么?我們到縣城或者伊寧市去做什么?到了山下面,就什么都沒有了,沒有酸馬奶,沒有酪干,沒有手抓羊肉塊加面皮,沒有野花和草原,沒有野草莓和懸鉤子,沒有賽馬和叼羊……” (哈薩克人的天堂,就在夏天兩三個月,就在高高的夏牧場上。一到夏天,記者、作家、外賓、攝影師、電影和戲劇的導演和演員們……就都來分享“天堂”的快樂來了。他們是否希望哈薩克人永生永世這樣生活下去呢?)“……而庫爾班他們捕捉馬鹿,而且只要公鹿,不要母鹿,使大批的鹿失去了伴侶……甚至還有一些更加貪婪的人,他們殺鹿取茸,把鹿頭丟到山坡上,這樣下去再有幾年,天山馬鹿就會滅絕……” (兩萬七千塊錢!) “……他們比旱獺還要貪婪,還要殘酷,他們挖草藥挖得草場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坑洞,他們是連根刨呀!這就使我們草場遭受了嚴重的破壞……” (一群矮小的人,各個手執花鏟,在美如畫圖的草場上挖出一個又一個的洞……) “……你聽說了嗎?這個發了瘋的庫爾班,從山東買了六頭大叫驢,說是要配騾子呀!讓清真的馬和不潔的驢交配,這是怎樣的荒唐和卑鄙。你說,我們能容忍他嗎?” (怎么辦?怎么辦?誰是?誰非?) 達吾來提告訴哈麗黛說:“我爸爸是一個老頑固,我早晚要離開他。反正我不愿意像他那樣在山溝里過一輩子……” “山溝有什么不好?”哈麗黛問。 “那你為什么要出去呢?”達吾來提反問得十分尖銳,“你留下來好不好?做一個擠奶婦,打馕,做酸奶,繡花,捻毛線,生孩子……讓我們換一換吧,我替你去學化學,我替你去什么澳大利亞……不要瞧不起我,給我機會,我也能學會的!” “……”(這很可能。) 哈麗黛能說些什么呢?幸好,像達吾來提這樣想和這樣說的年輕人還是少數,不然,該怎么辦呢?不,也許不是少數。達吾來提說過:“如今,年輕人都想下山……” 哈麗黛惶惑了。她的心好像分成了兩半,一半屬于依斯哈克大叔,一半屬于達吾來提和庫爾班。庫爾班的牧業大隊的解放牌卡車的車輪在旋轉。凹凸不平也罷,簡易公路已經延伸到天山山谷的深處,人跡罕到的地方了。塵土、引擎聲、車輪聲和含硫的廢氣與汽油、機油的分子已經在牛群和馬群、羊群和氈房的上空回旋了。 奶油分離器,割草機和拾草機,制造奶粉的離心器和毛紡廠的紡錘,以及隨之而來的用于機器維修的車床和銑床也已經或者將要旋轉起來了。還有盒式錄音磁帶:蘇小明和鄭緒嵐已經進入了哈薩克人的氈房。鄧麗君和“貓王”已經潛入了白樺林,這是胡鬧?輕佻?任性?挑戰?還是大有深意的一種征候,一種象征?它將帶來災難,還是進步?它是一種令人笑掉大牙的趕時髦?一種奢侈品?一種毒藥?一種觸媒——催化劑?一個方向和速度都有待于掌握的化學反應的開端? 你寧靜的夏牧場,你寧靜的藍天,雪山、樹木和草場也變得不平靜了嗎?你也開始悄悄地轉動起來了嗎?沖突提前爆發了,依斯哈克大叔終于把兒子的妖聲妖氣的錄音機給砸了。達吾來提跑到山下去了,他聲言再也不回到他的爸爸的身邊。他們父與子的沖突絲毫不顧及哈麗黛的在場,甚至于,哈麗黛覺得自己的到來似乎促進了這一矛盾的激化。她應該怎么辦呢? 勤勞而又艱苦的哈薩克人!只是在電影的鏡頭上,哈薩克的生活才變成了神奇和浪漫的。他們一年到頭,跟著牲畜放牧,不分春、夏、秋、冬,不分晴、雨、風、雪。有時候,在接羔季節,在剪毛季節,在狼熊出沒的季節,他們沒日沒夜地守著畜群。他們不但沒有星期天,也沒有新年和春節,就是在開齋節和古爾邦節他們也不能完全休息……他們對生活的要求是那樣少,七月和八月,一年兩個多月的夏牧場生活,高山的開闊,馬奶的芳香,羊羔的肥美,這就夠了,這就是終年勤奮的足夠的報償了。 他們淳樸,他們無知。他們慷慨好客,他們拙于經營……美好的風習卻和低下的生產力聯結在一起。終于,發展的風,富裕的風,“現代化”的風也刮到這山溝里來了,于是出現了新的設想,新的追求,新的方式與新的欲望。可愛的哈薩克人,善良的哈薩克人,你們的生活方式正處在變動的前夜,這是值得歡呼的么?為什么哈麗黛卻又感到一種難言的依戀、擔憂與惆悵?但是,難道可以不變化嗎?難道可以真正成為被遺忘的角落?那又分明是不應該也不可能的啊。 美麗的哈薩克,善良的哈薩克,淳樸的哈薩克!伊斯哈克大叔竟然宰了一只羊,切成條,敷上鹽,風干以后要求哈麗黛把它帶到北京——澳大利亞去。他不相信離開了天山山谷還能吃到這樣好的羊肉,他也不相信世界上除了羊肉以外還有什么值得一吃的好東西。哈麗黛能說這是不必要的嗎? 鄰近的帳篷竟然給哈麗黛準備了滿滿的一麻袋酸酪干,或者用本地土話,叫做酸奶疙瘩。這確實是又好吃,又有營養,又助消化。然而,她怎么辦呢?把一麻袋酸奶疙瘩帶到北京?交付航空運輸嗎?還是火車慢件貨運? 同齡的姐妹們把用作裝飾的穿了孔的銀元送給她,她能說,這已經不適合她的佩戴了嗎?但她又怎么能脖子上掛著銀元回北京呢? 然后是盛大的臨別的宴請,她吃了那么多羊,簡直需要紀律檢查部門的過問。 然后她騎上了馬,她在一步一步地,一分鐘一分鐘地,一件一件地丟失。她丟失了夏天的最后的日子,丟失了云杉、楓楊、雪峰、山澗、三葉草。她丟失了氈房、羊群、牧羊狗、樺樹林和成群的飛鳥。她忽然哭了,大哭了一場,一瞬間她甚至于想宣布,她不走了,她不需要北京,她不需要大學,她不需要元素周期表和化學符號組成的結構圖和方程式,她更不需要什么澳大利亞;她只希望陪伴嘴硬心慈的伊斯哈克大叔和勞碌終生的薩里哈大嬸,她只希望說服和撫慰一心追求他們所謂的“現代化”卻并沒有找到腳踏實地的路子的達吾來提。她只希望做庫爾班的一個參謀;配騾子的事還是緩行吧,有什么辦法呢,我們的民族和宗教有那么多的清規戒律;還有生態平衡,挖掘經濟潛力的時候一刻也不能放松保護資源,保護自然,保護生態平衡。 她還希望長久地守護哈則孜先生的墳墓,那墳墓上的青草,已經長得夠高了。 她還希望在白樺林里遐想,看萬點陽光和陰影怎么搖動著自己的身軀……她還希望嫁一個哈薩克小伙子,既會叼羊,又懂得新的生活……就像庫爾班那樣……為什么臉紅了?庫爾班的側影是多么迷人,他的顴骨和下巴是多么有力啊! 他為什么還沒有結婚呢? 她希望著這一切來到了縣城。從縣城改乘長途汽車。汽車內部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汽車開得飛快,揚起了大片沙塵,有時候顛簸得使乘客的腦袋撞到車廂的頂蓋上。途中吃了一頓飯,在維吾爾人開的烤包子鋪,服務態度很好。然后是小飛機。 然后是大型噴氣客機,一會兒就把“陶”丟在后面了。發動機的聲音不緊不慢,飛機行駛得非常平穩。到達北京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飛機降落的時候她看到了城市的誘人的萬家燈火。地面上的生活是快樂的,遼闊的和多種多樣的。她又打了一個呃,似乎胃里還存留著羊羔肉和酸馬奶的氣味,當然,還有洋蔥和羊肉丁所做的烤包子。 然后是北京市,東直門,美術館和新街口。每一條街都是明亮、平坦、筆直的。 馬路牙子竟能夠砌得那樣整齊,真驚人。 然后是外國語學院的宿舍樓。和她同住一間寢室的英格蘭留學生海倫熱情地迎接了哈麗黛,把她手里的提包接了過去,吻了她的左腮以后又吻右腮。海倫問: “你的家鄉離這兒很(www.lz13.cn)遠,是嗎?” “噢,并不比你的家鄉遠,不是嗎?”她回答,“而且,有飛機。”她又補充了一句,接過了海倫遞給她的一杯熱咖啡。她們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提到家鄉的時候她是這樣地容光煥發,這當然是海倫所不能理解的。也是任何一個城市里生、城市里長,沒有到“陶”上去過的同學所不能理解的。她想,兩個月以后就要出發了,等到達堪培拉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給大叔和大嬸,給達吾來提,特別是——給庫爾班寫一封信。讓故鄉的“陶”永遠護佑著她吧,她也給“陶”以永遠的、深情的祝福。 1981年9~10月寫于伊犁——烏魯木齊——北京 王蒙作品_王蒙散文集 王蒙:濟南 王蒙:高原的風分頁:123
謝冰瑩:生日 也許是因為自己太渺孝太平凡的原故吧,我從來沒有把生日放在心頭,也從來沒有替自己做過生日。有好幾次生日過了半個月或二十天,突然接到父親或者哥哥的來信提及,才想起我又虛度了一年光陰。 我相信不論是誰,在兒童時代,都是喜歡過生日的,因為在那一天,媽媽一定給他吃好的東西.穿新的衣裳,我自然不能例外。每逢母親告訴我:“再過幾天小狗要長尾巴了”的時候,我便屈指計算我的生辰。到了陰歷九月初五這天,我清早起來便像皇帝登基似的那么高興,我知道在這一天,母親一定特別愛我,心疼我,不等我開口,她會把家里所有的好點心每樣分一點我吃;她會買魚買肉,有時也許還要殺雞;最靠得住的,在這一天一定不會挨罵,一定有兩個雞蛋下腹。 是的,小時候,常把生日當做快樂的日子,可是一到長大了,便把這天當做最痛苦的日子,眼看著年齡因時間的一分一秒消逝而長大,自己一事無成,時時都有“老大徒傷悲”之感。 不過,在我的生日里,有六次是特別值得紀念的。第一次,在滿十歲的那天,家里來了許多客,來賓里面有親戚也有鄰居,他們提了雞蛋或掛面糖果一類的禮物來替我賀生,慶祝我居然長到了十歲。那天婆家也打發人挑了一擔禮物來,母親悄悄地告訴我:“你今天不能到客廳里陪客,因為怕你婆家的人看到了。你必須在房里躲藏起來,等下要姊姊陪你吃飯。” “我不!我偏要到外面去吃,我什么人都不怕!” 我很堅決地回答母親,等她走開,又自言自語地說:“太不自由了,連生日也要受到婆家的限制,我非反對這包辦婚姻不可!” 結果呢,還是我勝利了!母親害怕我大哭大鬧,只好允許我和客人坐在一起吃飯,但心里還是很不高興。 第二次,滿二十歲的那年,正是我北伐歸來被母親關起來的時候。生日那天,大清早便聽得母親在隔壁房間里大聲罵道:“古人說,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六而笄。你今年二十歲了,不但沒有出嫁,還要提出來解除婚約,真是豈有此理!” “今天是她的二十歲生辰,你少罵幾句,好好替她做個生日好不好?” 是爸爸懇求媽媽的聲音。 “哼!她的生日,也就是我的死日。記得生她的時候,我的生命幾乎為她犧牲,好容易辛辛苦苦地把她養大,送她讀書,如今卻革起父母的命來了,這還了得!” 我知道她又會嚕嚕蘇蘇地鬧一天,雖然她照常地買了肉來為我做生,但彼此的心情都只有痛苦,毫無愉快的感覺了。 第三次是由“家庭監獄”里逃出來,流亡在上海,過著生平未有過的窮困日子。一連餓了三天,連燒餅都買不起一個,恰好有一天趕上了生日,我忍受著饑餓的痛苦,用熱淚和著墨寫成了一篇散文《饑餓的生日》,這是用童話體裁寫的,有點像《賣火柴的女兒》。 第四次,也是在上海,亞子先生為我請了一桌朋友替我做生,吃了一頓最豐盛的晚餐。柳夫人把我當做她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還替我取了一個名字叫做無畏。從此我叫她做爸爸,叫亞子先生做媽媽,一直到現在,寫起來還是這么坤乾顛倒的稱呼。 第五次,民國二十六年的秋天,正趕上中華民國有史以來最悲壯最偉大的時代,全國的每一個角落里,都燃起了抗戰的烽火,那時我正率領著“湖南婦女戰地服務團”在第四軍吳奇偉將軍那里服務,我們的隊伍隨著軍部駐扎在嘉定的前線。因為恰遇著我那年滿三十,所以無意中把生日泄露了出來。那一群孩子們決定為我在戰地做一次熱鬧的生日,于是在先一天就買了雞蛋、魚來,每個人親自下廚,還打電話把吳軍長、吳參謀長、黃參議和上海戰地服務團的同志都請了來。吳軍長帶來四瓶很好的美國葡萄酒。于是大吃大喝,他們有的為我題字,有的為我題詩。正在狂歡的時候,敵人的大炮又響起來了,吳軍長連忙站起來,高舉著酒杯說:“你聽,敵人在放禮炮慶祝你的生辰,這是個多么有意義的日子,來!我們都干一杯!” 真的,這一天我們簡直像發狂似的痛飲,結果每個人都喝醉了。我想,即使我被敵人的大炮打死了,也是很光榮很痛快的。 第六次,也就是昨天,真的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個平凡的生日,居然遇上了中華民國的生日,而且又是勝利后新生的第一個國慶,我是多么感到榮幸而驕傲呵!在慶祝大會上,在文委會的茶會上,我像喝醉了灑似的感到狂歡,我放肆地把生日告訴了許多朋友。我很奇怪,怎么這樣湊巧:抗戰開始那年,我在戰地過了一個值得永遠紀念的生日;建國開始的今年,又在光復區過這次值得永遠紀念的生日。照理,我應該特別高興,然而意外地我卻整晚失眠而且流下了許多熱淚。談笑的時候,我是很快樂的,可是當我滅了燈,躺下來靜靜地回憶著過去一切的時候,我只有傷感,只有慚愧!年紀已到了四十的邊緣,可是一無所成,白白地活了三十九個年頭。我對不起九泉下的父母,辜負了朋友們的厚望。我常常怨恨自己太低能,個性太強,不(www.lz13.cn)會應付環境。我從來沒有做過一件痛快的事情,也從來沒有在事業上有過半點絲毫的成就。算命的告訴我,在四十二歲那年,我將遭遇到一次大病,如果不死,還可活到五十。我并不迷信,但我知道自己的身體,近十年來已經被敵人(從二十五年的春天在日本監獄中受刑之后,我的健康便一天天的損壞了!)和生活的鞭子壓迫得透不過氣來。我知道衰弱的身軀不久于人世,所以愿意有一分熱,便發一分光,愿意跟在一般文化界先進和朋友們的后面做點于社會有益的工作。 我從黑夜想到天明,一顆心像受了重大打擊似的感到傷心。我可憐我的父母,沒有看到勝利,就悄悄地離開了人間;我更可憐我的妹妹、姊夫、侄兒,都因受了戰爭的影響而犧牲了生命。我想回家,但又不敢回家,我害怕看到雙親墳上的白楊蕭蕭,我害怕聽到子規的午夜悲鳴,我只有虔誠地祈禱,祈禱雙親在九泉之下安寧……冰瑩泣寫于十月十一黎明 謝冰瑩作品_謝冰瑩散文集 謝冰瑩:我認識的亞子先生 謝冰瑩:雨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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